大师笔下的福尔赛人
《有产业的人》是高尔斯华绥长篇三部曲《福尔赛世家》的第一部,也是最重要的一部,正是这部小说,奠定了高尔斯华绥在文坛的地位。当我们看到小说的最后一页小乔里恩闯到了艾琳的面前想要对她说一些话的时候,我们知道小说后面还会有小乔里恩和艾琳的故事,但是随着“有产业的人”索米斯把门重重地关上,这个《有产业的人》的故事也就就此终结。这个故事里最重要的人物波辛尼已经彻底退出了舞台,他也就失去了在下一部中再出现的可能——这,其实就是死亡的真谛。死亡意味着失去了所有的可能性。一个人死了,他就不会再有任何故事了——当然,在《聊斋志异》里除外。而其他人活着,他们的故事也必将继续。 在《有产业的人》里,高尔斯华绥为我们描绘出了诸多形像生动的人物,包括配角乔治·福尔赛以及只正面出场了一次的蒂莫西。小说也似乎为我们讲述了很多个故事,但是核心故事却只有一个:索米斯请自己侄女的未婚夫波辛尼为自己造一所房子,波辛尼却爱上了索米斯的妻子艾琳,恼羞成怒的索米斯以走出预算为名将波辛尼告上了法庭至其破产并走上了死路。笔者一般写书评的时候不会剧透,更不会这样直言不讳地写出故事的梗概,但对于《有产业的人》这部小说来说,如果不把这个故事讲清楚,就很难把握它的核心。小说的核心是什么呢?其实就是小乔里恩说的“福尔赛性格”:“我所称的‘福尔赛’确是十足的财产的奴隶。他知道什么是好东西,什么靠得住,他的特点就是紧紧抓住东西不放手——不管是妻子、房子、钱,还是名誉。” 于是,索米斯就在明明知道自己的妻子不爱自己的情况下,还是不会对妻子放手;他既想要一所最漂亮的房子,又想不花太多的钱,最后超出的部分让一心为他服务的设计师为他承担;而老乔里恩在知道自己的未婚孙女婿死于非命的时候,心里居然“很高兴”,因为这样一来,他就能有充分的把握把索米斯的房子据为己有。小说里敢于过自己的生活,不去做“福尔赛人”的人物只有两个,一个是波辛尼,另一个就是自称其实也是“福尔赛人”的小乔里恩。然而这两个人又都是什么样的结局呢?一个已经说过了,是死于非命;另一个至少在《有产业的人》里一直穷困潦倒。 不是福尔赛人就会没有好果子吃。因为就像小乔里恩说的那样:“一半的英国人口,而且是过得好的半数,可靠的半数,拿三厘利息的半数。半壁江山,就是这半数人最重要。他们的财富和证券使得一切成为可能,使你的艺术成为可能,使得文学、科学,甚至宗教都成为可能。那些福尔赛人并不相信这些东西,他们只是利用他们;但是没有这些福尔赛人,我们靠什么活下去呢?……福尔赛人就是那些中间商,是那些商人,是社会的中流砥柱,是社会习俗的基石,是一切可钦佩的东西!” 高尔斯华绥借小乔里恩之口把唯利是图的资本本性描绘得淋漓尽致。这也恰恰是高氏与威尔斯和贝内特并称为英国文学现实主义三杰之一的原因。高氏的小说在平淡的叙述中非常擅长讽刺,并以这种冷峻的讽刺把人性的冷漠描绘得入骨。比如在关于要不要给一位自杀者的家属以抚恤金的事情上,有人就发表了这样的高论:“实际上我们对于死者自杀这件事是很有意见的,死者是很有前途也能创造很大的价值,但是他就这样不顾神明的怜悯,自己结束了生命,他这样做损害了我们的利益——请允许我这么说——我们的利益本来需要他的生命延续下去。我们不应该——不,应该说我们不能——对这样玩忽职守的行为大加赞赏并表示同情,这样做不论是群众还是神明都不会允许的。”一个人的生命在这些人眼里只与他们自身的利益挂钩,可见“福尔赛人”是用什么衡量一切的。 看完了《有产业的人》之后,我想再看看《福尔赛世家》后面的两部,来进一步领略一下高尔斯华绥的大师级风格。

隐喻人类历史的寓言长篇
石黑一雄作为英国文学“移民三杰”之一,其写作格局已超越一般作家的范畴。从那部让他35岁即拿下英国布克奖的《长日留痕》到如今这本《被掩埋的巨人》,已经整整过去27年,写作风格有了显著变化,从当初的写实题材到现在的奇幻题材,其中也断停创作达10年之久,只出过一部短篇小说集《夜曲: 音乐与黄昏五故事集》。 有人说,石黑一雄过多执著于表现时代的“念旧”,过多追求浪漫主义文学的精髓,导致作品陷于人物与时代关系的周旋当中,读起来过于乏味枯燥。而石黑一雄显然有很大的野心,去建构人类精神和集体意识相互交织的“帝国图像”,这与他的移民身份、东方情愫、西方历史等个人成长经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石黑一雄1954年11月8日出生于日本长崎,6岁时,他的父亲石黑镇男被供职的英国北海石油公司派往英国,石黑一雄就和他姐姐富美子跟随双亲移居英国。当时,石黑一雄还随身带着日语课本。原本以为待一段时间就回国的一家人,结果就永远定居下来。 尽管凭着祖父寄来的漫画书、杂志、玩具来拼凑对家乡的想念,石黑一雄还是在上大学时,将这种情绪发泄到小说中,27岁创作出长篇处女作《远山淡影》,故事就以家乡长崎作为背景。他后来辞去工作,在妻子照料下只花了4周时间就创作出《长日留痕》。尽管英国人讨厌怀旧,但仍把英国文学最高奖项“布克奖”颁给了描写英式管家、贵族和工业时代的隐秘感情的石黑一雄。他说:“怀旧是一种类似于理想主义的情感。你通过回忆回到了一个比你现在身处的世界更好的一个地方。” 《被掩埋的巨人》:隐喻人类历史的寓言长篇 在《被掩埋的巨人》一书中,石黑一雄将故事背景放在了公元6世纪的英格兰平原,可以说是披上了类似J.R.R.托尔金《指环王》的魔幻色彩。故事中,不列颠人和撒克逊人势不两立,一开始,这片土地上便笼罩着让人丧失记忆的迷雾,一对老年夫妇埃克索和比特丽丝为了不在彻底丧失记忆前找到离家出走的儿子,离家前往别的村落。 在路途中,他们遇到了勇猛的撒克逊武士维斯坦、亚瑟王外甥高文骑士、被村民遗弃的孩子埃德温等人,得知这片神秘的迷雾原来出自母龙魁瑞格的呼吸,为了让所有人恢复记忆,他们毅然前往杀龙。结果发现,高文是受亚瑟王派遣守护龙的骑士,为了让所有人忘掉过去的伤痛,活在当下;而维斯坦则为了维护撒克逊人的尊严和历史,试图杀掉母龙,恢复人们的清醒意志。 书中对于记忆的重要性莫过于老年夫妇埃克索和比特丽丝之间的爱,他俩失了儿子后相濡以沫,乘船时为了防止不失去对方,宁可不乘,因为船夫告诉他们,船仅容一人,结果载了丈夫去后,就遗失了记忆,导致夫妻再不可能相识。而船夫用来测试这对夫妻是否相爱的问题,就是各自问对方“最珍贵的记忆”,看两人回答是否一致。 很明显,这儿用了隐喻的手法,用船夫的问题来指出“记忆”之于“爱”是一种“长久的经验”“持久的爱,多年不变”。再接下去,对于保护和杀死母龙的两大阵营,同样也是作者有意设计的隐喻,他曾经对世界上发生的一些大事件提出过自己的看法:“如果忘却历史,意味着我们注定要去重蹈覆辙,但真实情况往往更为复杂,历史同样可以被操纵,用于激起群体的仇恨情绪。” 《被掩埋的巨人》:隐喻人类历史的寓言长篇 但是这种隐喻式的手法,用得过于拙劣,好似童话故事中蹦出来的对于“贪婪”“无知”的嘲讽,层层设局的故事进展也似乎一板一眼,看不出太多灵动和巧妙。这让石黑一雄的创作实际上既不讨好读者,也不被同行、尤其是奇幻类作家看好。 作者有意架空历史,从一段所谓“寻找”的故事中去剖析大历史环境下,人类权力意志下操控的精神世界,显然具备了很大的野心和历史审度能力,但石黑一雄并非历史学家,他创作过程中习惯阅读非虚构类书籍,而不是大家认为的简·奥斯汀或亨利·詹姆斯,如果要论小说,他仍折服于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流年》中意识流的写作手法,这使他认为文学仍有别于现在日益增多的媒介影像传播的优势和特色。所以在《被掩埋的巨人》一书中,屡屡用隐喻,概括了他对人类历史中出现的“权力障眼术”的看法,透过具体形成的一段冒险之旅,从而使故事走上了神幻、神秘而不失浪漫主义特征之路。 英国当代作家尼尔·盖曼曾说过:“奇幻是小说作者的一种工具。它是讲述表面上非真实事件的一种方式。它是一种让我们的隐喻具体化的方式。它一方面涉足神话,另一方面涉足寓言。”石黑一雄的这部小说就极具寓言的特色,将那种中世纪时期的大森林、荒原之美通过揭开迷雾重重的面纱而得以呈现。 全书叙述的视角客观与主观的交插相织,对话中的人物个性与行为、心理的生成,极具英国戏剧式的呈现,都赋予这部小说以一种宛若英国古典时期的风格。然而小说的主题围绕着“创伤”“记忆”层层展开,提出了让人深思的问题,爱的弥久恒新是通过抹去悲伤的回忆呢,还是需要通过弥合疼痛来获得新生?
你的沉默只是你穿的保护色
英国文学中的“移民三杰”包括维·苏·奈保尔、石黑一雄、萨尔曼·鲁西迪。如今这三人的文学魅力早已走出英伦三岛,征服了整个世界,其中前两人分别于2001年、201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鲁西迪则因2022年8月22日遇刺事件再次名扬全球。
当然,如果算进古尔纳的话,“移民三杰”可以更新扩容为“移民四杰”,而且古尔纳是完全有资格入列英国移民作家中的佼佼者。他已于202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也意味着正式进入世界文学的“先贤祠”,从英国/移民作家华丽转身为世界作家。其实,诺贝尔文学奖只是对作家的一种追认,是成就和名誉的加冕,其最大的功能之一就是将很多获奖者的声誉从地区意义提升到全球意义。
正是得益于诺贝尔文学奖的“慧眼识珠”,我们认识了古尔纳这个作家,包括他的出身背景、人生历程及文学主题。古尔纳1948年出生于桑给巴尔这个离岸海岛,60年代以难民身份移居英国。之后在英国求学、工作和生活,并取得了一个移民却能达到的最高成就。
个人的人生抉择往往取决于国家的前途命运,1963年桑给巴尔结束了英国的殖民统治,但民族解放后迎来的并非自主与发展,而是迫害与屠杀,这也是亚非拉很多国家一再重蹈的覆辙。于是古尔纳前往英国,直到1984年才回到桑给巴尔,见到了不久将辞别人世的父亲。这在古尔纳的诺贝尔奖获奖演说中也有提到(或者说不可能不提到),“1960年代中期,我们的生活突然遭遇了一场巨大的混乱,其是非对错早已被伴随着1964年革命巨变的种种暴行所遮蔽了:监禁,处决,驱逐,无休无止,大大小小的侮辱与压迫。”
很多作家终其一生都是在书写自己,包括他的私人历史和个人命运、他的“附近”和“远方”,古尔纳也是其中的一员。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词形容古尔纳“毫不妥协并充满同理心地深入探索着殖民主义的影响,关切着那些夹杂在文化和地缘裂隙间难民的命运”,揭示了他的殖民地成长经历和移民身份对他的文学创作所带来的深远影响,这既为他提供了取之不竭的创作资源,也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文学灵感。
在他乡和故乡之间徘徊,在殖民与后殖民之间挣扎,就成了《赞美沉默》的核心主题。小说中的“我”虽然在英国娶妻生子,却始终没有落地生根的“安全感”和稳定感。他的心脏出了问题,更为严重的是,婚姻、生活和工作逐渐显现出了一系列难以把控的危机。母亲的一封来信提供了一个放空的机会,他决定回到桑给巴尔,看望家人的同时,也希望寻找出父亲遗弃他们母子的原因。但这一切并没有为所有的危机提供切题的答案,他的生活还是沿着既定的轨道走向了无可挽回的分崩离析。
面临婚姻家庭、身份认同、家族隐秘等问题,主人公企图用沉默作为盔甲,保护自己那脆弱的、易碎的生活和尊严。在无效的尝试之后,他也试图打破这份沉默,去面对多年不见的家人,去挖掘念念不放的真相。
但这一切终究是徒劳的努力,他还是回归了沉默。或许,沉默才是他最好的保护色。面对伴侣,他选择编织一个华丽的谎言;面对家人,他选择闭口不言他在英国的家庭。不言不语是沉默,编造故事也是另一种沉默。他最终还是穿上了沉默的盔甲,去拼贴破碎的生活,去抵御所有的风暴。
《英国穆斯林小说:当代作家访谈录》收录了约克大学全球文学教授克莱尔·钱伯斯对古尔纳的一篇访谈文章《种族主义、殖民主义和“非洲性”》,文中的一段话或许可以表明古尔纳创作这篇小说的深层原因,“当时的写作主要关于曾经的生活经历,‘人们试图回忆过去’是我的作品里反复出现的主题。还有一些问题一直盘踞我的内心,包括如何在不疏远读者的情况下书写悲剧,当然,还包括在一种语言和文化里如何再现另一种语言和文化。沉默一直困扰着我。因此,最主要的活动不是回忆,而是与方法和形式有关的问题:你要讲述多少?你要压制多少?”鲁迅先生说,“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很充实,当我开口说话,就感到了空虚。”——赞美沉默!
诺贝尔委员会主席安德斯·奥尔森评价古尔纳道,“他的小说回避了刻板的描述,打开了我们的视野,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文化多元化的东非,这是世界上许多其他地方都不熟悉的。在古尔纳的文学世界里,一切都在变化——记忆、名字、身份。这可能是因为他的项目无法在任何确定的意义上完成。”是的,古尔纳小说中的主角始终处于悬浮的状态,出走与回归是行动的脚步,沉默与呐喊是文字的流动,殖民记忆与难民身份是挥之不去的属性,小说内外,不分场域。